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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何吴谭的第一顿饭是在三弟家吃的,兄弟姐妹和堂弟家人扔下手中的活都来相陪,场面十分热闹十分温馨。
推杯换盏间不觉红日西沉。夜幕开启,一弯新月高挂在空中。这时堂弟媳红走近堂弟喜,对他耳语了几句。堂弟喜放下端起的酒杯,一脸不高兴地说:“又要去跳广场舞!小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这不是扫我们兄弟的酒兴吗?”
“跳舞好啊,能锻炼身体,又能丰富生活。”我随口说。
“好吧,既然小哥同意了,你就去吧。”
得到了堂弟喜的许可,堂弟媳红以略带歉意的口吻道:“小哥,得罪了,你慢点喝,喝好啊。”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堂弟红走后,我问道:“你们刚才说跳什么舞来着?”
“广场舞啊。”
“广场舞?这是城里人跳的舞啊!”酒精真是一个魔鬼,如果没有喝酒,如果不是喝得太多,我绝对不会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刺耳难听的话来。
“哦,广场舞就只准你们城里人跳,我们乡下人就不能跳啊?”堂弟喜的话中也带着刺。
我笑嘻嘻地说:“广场舞,广场舞,你得有广场才能舞呀!”
“小哥,你怎么知道我们何吴谭没有广场呢?”堂弟喜挑衅似地说,“这样吧,今天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咱们一起把酒杯里的酒干了,然后带小哥去瞧瞧我们的广场!”
带着几分醉意,从三弟家出来,就听见悠扬的音乐带着田野的稻香飞了过来。这音乐我真是太熟悉了,城里的广场每天都有。
但不知是酒喝得太高,还是何吴谭的夜晚有太多的灵气,我总觉得这音乐与城里不一样,城里广场上的音乐就像一位体态臃肿的半老徐娘,而何吴谭的音乐却像农家菜园里早晨带露的小白菜,清新鲜嫩,舒心悦目。
走过我熟悉又陌生的白柳河桥约三十米,在村级公路的东边,有一个占地两千多平方米,用混凝土浇筑地坪的广场。四周种满了常青树,树下有许多用水泥制成的条凳。场地东边中间建有升旗台,升旗台上立有三根高高的不锈钢旗杆。升旗台的两边场地上有两个水泥乒乓球桌,场地东南角有城里小区常见的儿童游乐场,东北角有各种运动健身器材、自来水洗手池、压把井等设施。场地靠西是篮球场,南北边缘各有几根高大地路灯杆,超亮的聚光灯照得场地如同白昼。此时,一支近二十人的广场舞队正在场地中央翩翩起舞。
这块地方,曾经是稻场啊!轻风徐来,我酒已醒了几分,记忆的闸门倏地打开了。
对于庄稼人,特别是像我们何吴谭这种以种植水稻为主要作物的地方来说,稻场就相当于是城市工厂里的总装车间。
每到秋天,田野一片金黄,到处呈现出一派丰收景象。庄稼人会根据各块稻田里谷物的成熟状况,分批进行收割。收割好的稻谷会源源不断地用人工挑运到稻场。那时,生产力低下,生产条件也决定了只能用人工肩挑。
挑运稻捆是一种十分沉重地体力活,挑运稻捆的都是青壮年男性劳动力。使用的工具有冲担,冲担一般用硬质而又有韧性的木料制成,两头尖,略向上,用铁皮包住。根据每个人力量的大小,一般挑四个稻捆,力量大的挑六个,甚至八个稻捆。另一种常用的工具,何吴谭称之为“夹担”,夹担是用优质楠竹制作的,形如英文“U”字,一对夹担由四个“U”组成,每两个“U”组成一只,在两顶端分别打孔用铁丝相连,然后系上细麻绳。夹担高约八、九十厘米,宽约五、六十厘米。用夹担的好处是可以装运那些不用捆的稻谷,这样可以减轻割谷人的劳动强度,节约劳动时间,提高劳动效率。
喜欢使用“勾绳”挑运的人,是庄稼人中的大力金刚,是最富有表现欲的壮男。何谓“勾绳”,勾绳是用优质上好的麻,先精心搓成细绳,然后用三根或者五根细绳,像女人做辫子一样,做成一根根牢固结实的粗绳,每根勾绳不超过五米,勾绳的一端用四根细绳系着一个用桑树枝做成的木勾。使用勾绳的最大技巧在于系,如果使用时系得不牢固,勾绳遇力会散开,容易出事故。所以,使用勾绳前,要反反复复地练习系勾绳。
收割稻谷一般是年轻女人的事情,挑运稻谷一般是青壮男人的事情,在稻场上劳动的人,一般是年纪较大或身体较弱的人。农村的活和工厂里无二,也有轻重之分。有时因为身体不适,不适于干重活,又不愿意休息少挣工分,就会向队长陈情,安排到稻场劳动。
铺稻谷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里面的技术含量还是蛮高的。和工厂里一样,重要的岗位一定要安排技术熟练的人。为便于石磙碾压,节省碾压的时间,碾压得更干净。铺稻谷的人必须做到整场铺排均匀,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更不能成堆。上面的一排稻穗刚好搭在下面的一排稻穗的根部。除此之外,铺稻谷的人还必须要快,做到又快又好。所以,铺稻谷的人往往都具有丰富的劳动经验。具备这种劳动技能的人,在分班组时都是被争抢的对象。
为了抢在晴好的天气,将辛勤一年的劳动果实颗粒归仓,庄稼人都会加班加点争分夺秒地日夜劳作。也会像工厂一样将劳动力搭配好后,进行三班倒。秋天的稻场,有如决定战役胜负的大会战。庄稼人忙碌得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每班都是安排专人做好饭菜后,送到稻场。稻场就是餐桌,稻草捆就是餐椅。那时候,菜没有当下这么丰盛,也没有当下这么多油水,不管条件怎么艰苦,无论劳动强度有多大,都是水煮大白菜。用一只大脸盆装着,往地上一放,大家围拢来,往饭碗里夹几大筷子,就分开找地方去吃。吃完后,碗筷往送餐人的箩筐里一扔,用手把嘴巴一抹,就又开始了紧张的劳动。用何吴谭的话说,就是丢了扫帚又捡起杨杈。一个繁忙劳苦的秋天,全队几十号人,能够吃到两三斤猪肉,那就是最最奢侈的了。
吃饭的时候,就是稻场最轻松的时候,总有些不正经的男人借此说些荤话,引得笑声满场。有些男人讲得太露骨了,这时那些表面害臊内心闷骚的女人就会骂:“你儿子姑娘都成人了,你怎么不去死!”讲荤话的男人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像吃了兴奋剂似的,越说越亢奋。骂人的女人,依然竖着耳朵听,笑得前仰后合。
稻场分两班同时作业,每班分别铺陈两场稻谷。先铺好一场后,负责碾压的人就开始给水牛套上连接石磙的农具。然后,左手牵着牛绳,右手拿着一根细竹条,赶着牛在稻谷上转圈。这时,铺稻谷的人接着开始铺下一场,近乎工厂里的流水作业。
那时候,何吴谭没有电,晚上的劳动借着月光的清辉进行。辛勤的庄稼人不是不知欣赏美丽的月色,也不是不想享受这乡村美妙的秋夜,而是没有闲暇理会多情的月亮。所以,古往今来,逸致都是跟着闲情的。没有月光的夜晚,稻场上黑黢黢的,但劳动是不能停止的。因为对于庄稼人来说,各种农活,都烂熟于心,有月光或没有月光其实是一样的,丝毫不会影响到劳动的质量。这有点像工厂里进行的技术大比武,优秀的工人会用黑布蒙上双眼,熟练地进行操作。
石磙碾压两个时辰后,就要用杨杈翻场。翻场也很有讲究,除了将场地上的稻谷翻过身外,不,此时应该叫稻草了,因为大部分的谷粒已经脱落了。还必须将那些没有被石磙碾压脱离的稻穗,铺展在上面,一样要求做到厚薄均匀。这样继续碾压一个多时辰,稻谷全部与稻草分离了,就要开始起草,起草的农具也是杨杈。用杨杈将稻草挑起,先用力抖动几次,让谷粒全部掉到场地上,然后拢堆,用稻草拧成草绳,将稻草捆扎。稻草清理完后,接下来就是将满场的谷粒收集堆放在稻场的一角,开始下一场的劳作。
越往后,稻场上就越热闹。挑谷的,铺稻的,碾压的,翻场的,起草的,捆草的,收谷的,晒谷的,扬谷的,吆喝的,不亦乐乎。
稻场上的繁忙带给庄稼人的是累,并快乐着。因为稻场的繁忙,意味着丰收。那个庄稼人不盼望有个丰收的秋天呢!所以,就算累得脱了一身皮,也是笑哈哈的。稻场对于农家小孩子来说,就是躲猫猫捉迷藏的天堂。谷垛里,草堆旁无处不有他们快乐的身影……
“小哥,眼见为实,你现在该相信了吧?我们何吴谭广场,不比你们城市的广场差吧?”
“小哥,我告诉你,我们何吴谭广场在我们镇是很有名气的,在县里也有一定位置,经常在我们这里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还上电视呢!”堂弟喜很骄傲的说。
“可,我们的稻场呢?大家天天跳舞,也得吃饭啊!”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老土了吧,现在我们是新农村,都实现农业机械化了,耕整田地都是机械,收割庄稼也是机械,根本就不需要稻场了。”堂弟喜眉飞色舞的说道。
哦,新农村!稻场变成了广场,人工变成了机械,乡下婆娘扭起了腰肢……这都是太平盛世带给老百姓的福祉啊!看来,我的陈旧的记忆库,也该更新换代了。
作者谭贵珍:湖北江陵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委会会员、湖北闪小说委员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荆楚闪小说》杂志社社长、荆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楚风闪韵》主编。荣膺2018年度中国闪小说十大新锐作家称号。作品散见于《农民日报》、《羊城晚报》、《江河文学》、《微型小说月报》、《小说月刊》,《小小说大世界》、《中华文学》、《幽默与笑话》、《千高原》、《阳光导报》,《西贡解放日报》等中外近百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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