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贪大锤四周的光芒在老屈看来是整幅打虎图的最大亮点。 (南方周末记者刘俊/图)
原标题:农民画出“打虎图”“最卑微的人有了出气的时候”
邻居看了,问他“那个死老虎是不是刚刚去世的XXX,活着的是不是还没开审的XXX”,他摇了摇头说:真不是这个意思。
大象伸长鼻子,嗅嗅能不能分一杯羹,小牛拿着公章,蛇护着钞票,小老虎咬着大老虎,腐败不是大老虎一个人的事,小偷还有人放哨呢。
“如果把你的画放到每个官员办公室,可以为国家节省不少办案经费,因为送钱的一看不敢送了,收钱的一看也不敢收了。”
2015年3月29日晚上7点,56岁的电器维修工屈万荣,决定提前打烊。这是一个被二手显像管和家电零部件堆满的10平米小店。27年前,他租下了它,再没挪过。
他撂下尚未焊完的电路板,转向身后那块3米见方的画布,《新闻联播》的画外音传来的时候,他的灵感也来了。“反腐大锤”四个字周围多了道黄色的光芒。
创意源自他这一代人熟悉的记忆: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这下力量感就有了,观众一看就能看到这里。”他心里念叨着。
光芒的下方是两只长着人脸的大老虎,一只戴着镣铐,已经死了,另一只还在数着人民币,但气数已尽。
他反复在两只老虎和它们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小动物身上用不同的颜料描来描去,以让它们的毛发看上去更加逼真。当他描完大老虎的最后一根黄须已是凌晨2点。他按照惯例在便签本上记下一串数字:3月29日,7小时。他又往前翻了翻,从2月3日开工“打老虎”算起,他画了54天,共计119小时30分钟。
躺下那一刻,他暗自感慨:“达·芬奇画蒙娜丽莎画了4年,我画打虎图总时长不到5天。”
十八大以来,反腐绘画层出不穷,但像老屈这样用油画创作打虎图的却并不多见。
大象、青蛙和蛇
往返于外地和三峡风景区的私家
车,每天都从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黄花镇张家口村驶过,滚滚车流带来了外界的信息,却没能给村民的生活带来多大的起色。褪色的牌匾,1980年代的筒子楼,锈迹斑斑的白炽灯套,屈万荣的铺子跟村里大多数铺子一样,仍然维持着它30年前的原貌。面对一成不变的钟摆生活,老屈摆脱的法子是:绘画。
白天,他在一块块狭小的电路板上修修补补。晚上,他在3平米的画布上自由驰骋。“绘画可以让我忘记所有的烦恼。”老屈站在被油画包围的铺子里,操着一口听不太懂的宜昌话。他1米75的个子,穿着乡下人很少见的格子衬衫,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些。
老屈说,他画画不为名,不为利,所以画起来也就没有顾忌。耕田的老牛,三峡的风景,被斗的地主,都曾是他创作的主角。今年2月,主角变成了老虎。
有那么几天,新闻里老是滚动播放一条消息,中国又从外国押回了多少多少贪官,追回了多少多少赃款,老屈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贪官过不完的好日子,但老百姓还是一样命苦。”老屈环视家徒四壁的铺子,越听越觉得憋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振奋。“中国上下五千年,农民世世代代出身卑微,说话没人听,对贪官更没办法。现在最卑微的人有了出气的时候。”
老屈不是党员,不是干部,但他突然有一种对反贪表达感谢之情的欲望。2月3日晚上8点,老屈铺开一张簇新的2×1.5米画布,搭起了打虎图的原型:一只死老虎倒在了活老虎身上。6个半小时后,他在便签本上用圆珠笔写下:238打老虎。
春节就快到了,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陆续归来,反腐是绕不开的话题,除了收获到“再不反腐就亡党亡国”的叫好声,老屈还从他们那里听到了不少打虎的小道消息。他听说×××被抄家的时候,现金太多,光点钞机就烧了三台。有的说得更玄乎:奥巴马跟中国打赌,只要美国公布中国在美官员的财产,中国必垮。
老屈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些消息都不太可信。就算可信,贪污也不可能是一个大老虎能完成的,小偷还有人站岗放哨呢。他这样想。于是老虎周围又多出了好多小动物。
小命难保的小老虎死死咬住那只活老虎的后腿,大象把鼻子伸到了活老虎的左腿前,想嗅嗅那里的空气,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一条蛇正在保护着运钞的小板车,小牛举着公章,还有几只小蛇像保镖又像豺狼缠在大老虎四周,老屈说,这些就像几个小包工头,挣点小钱那种。
老屈没接受过一天的绘画专业培训,全凭自个儿摸爬滚打苦学成才。他不懂什么流派,也不懂什么技法,他画画的宗旨只有一个,不怪异,得让乡亲们看得懂,也不能太写实,得有内涵,有创造力。
打虎图上有只比大象还肥的苍蝇,那是小官巨贪的象征。那只拿公章的小牛只有老鼠那么大,老屈觉得牛太大就会喧宾夺主。蛇旁边还有只青蛙。苍蝇拍有两个柄,说明中央拍蝇有力。死老虎的脚镣上勾着一个鸟笼,鸟笼里埋着地雷和人民币的混合体。“人民币也是地雷。”老屈这样解释。
打虎图局部特写。大象伸长鼻子嗅嗅,看能不能分一杯羹。 (南方周末记者刘俊/图)
10万张“毛主席”打下的基本功
人民币画的是百元大钞,上头的主席头像是老屈着力最多,也是他最在意的部分。老屈十年前刚入门的时候,最爱画的就是毛主席。
女儿小屈记得,父亲为了画好毛主席,常常把主席分解开来画,一个耳朵都要画上万次。完整的主席像画了十几万张,卖掉的稿纸不下300斤。有幅毛泽东的水粉画,有人出价三万想买,老屈舍不得。“徐悲鸿一生画了几千幅,好的也就那么几幅。”他觉得要想成为大师必须耐得住寂寞和诱惑。
伟人难画,老屈想挑战一下自己,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崇拜毛泽东身上的正气,“抗美援朝跟美国斗,在作风问题上抓得也很严。”老屈说,他那个时候流氓是不允许的。
回望他自己的人生轨迹,在“四人帮”倒台之前,他过得却并不顺遂。出生时恰逢三年自然灾害,20岁之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文革”中因为中农出身,被拒在高中门外,尽管成绩数一数二。成绩好却不能深造也由此成为老屈此生最大的遗憾。
自己没生在一个好年代,老屈经常这样哀叹。但对于理想之事,他一直心存希望的火种。2004年的一天,火种遇到了点燃它的火苗。
电视里说有个美国老头大器晚成,72岁开始学画画,作品被卢浮宫收藏。老屈不信这个邪,你美国人可以,我中国人为什么不可以,而且我比你年轻。
那年老屈45岁,正值壮年。但两个孩子还在上学,家电维修的生意只够勉力维持。种地已经没有多少指望,三峡大坝竣工后,村民被要求退耕还林,耕地更是少得可怜。
经济上的拮据没能难住老屈。没钱买画笔,他就用钢笔练;没有画布,他就在报刊、挂历的空白处画。小屈记得,只要手上有笔,父亲走哪画哪。
先是素描,接着是水粉画,老婆不支持,觉得买颜料那是浪费钱。在她看来,画画只会加重家里的负担,不可能让生活变得更好。
小屈反倒支持父亲,因为画画也是她的兴趣。她本想报考美术专业,但老师跟她说,画画跟运动员一样,很难出头,就业也难。她就考了师范,希望早点减轻父亲的负担,让他有时间去搞创作。
再怎么痴迷,老屈都拎得清主次,修电器那是主业,养家糊口得靠它。所以画画一般都是在晚上甚至半夜进行。老屈一开始画得非常简单,老婆下地,村民打麻将,基本上看到什么画什么。
女儿看父亲画得太鸡零狗碎,建议他画点有内涵有生命力的。老屈觉得女儿说得很对,自己也算是从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人,既见证过这个国家最苦难的岁月,也亲历过国家最辉煌的时光,比如他引以为傲的三峡大坝,就建在村子50公里之外的地方。
他开始画红卫兵,画斗地主,画他亲历过的惨剧,他也开始画新生活,比如田间地头的老牛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牛,而是变成了会飞的牛,那是他看完航母style之后的灵光一闪。还有长着人脸的牛。打虎图里,老屈把大老虎画成人脸,就来自这个积累。
老屈的《打老虎》日记,每次作画末了都不忘记上日期和创作时间(南方周末记者刘俊/图)
农民就这样闯进油画界
过来围观的邻居都以为老屈画的人脸意有所指:“这个死老虎是刚刚去世的那个×××吧,那只活的不是那个还没开审的×××吧。”老屈两手一摊,摇了摇头:“还真不是。只是象征性的意思罢了。”
老屈自认是个关心政治的人,《东方时空》和《防务新观察》是他最爱看的两个节目,他喜欢跟人聊国家大事。“中国要发展,还是靠每个老百姓,不能靠一个领导人。”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转眼到了3月,大老虎和动物们已经七七八八差不多画齐了,但老屈总觉得,整幅画缺个亮点。“打虎打虎,问题是谁来打呢,没有习主席不可能打倒贪官。”老屈把这个想法融入到了“反贪大锤”的造型中,但是反贪必须有一个说服力的武器吧?老屈就把锤子头用一本书的造型代替,侧面封皮上附上两个字:宪法。
老屈从没想到要把这幅画宣传出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宣传,他以为这幅打虎图的命运也会跟他的上万幅作品一样:在他的铺子挂个几天,然后就收起来再也无人问津。
可是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不仅当地媒体报道了,连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青年画家谭晓波是老屈的朋友,也是把老屈领进油画界的人。听说老屈最近在画打虎图,觉得挺有意思,就告诉了当地一个媒体朋友,恰好这家媒体正在搞文化走基层活动,老屈的故事很符合这个主题。报道出来后,很快引起了当地宣传部门的注意。
在黄花镇一位宣传干事的努力下,3月18日,一篇题为《宜昌农民创作反贪打虎图》的通讯稿出现在了《湖北日报》上。隔天,一家中央知名媒体官网转载了这篇报道,并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热议。一位微博网友转发时这样评论:当达利和王岐山在湖北小山村邂逅。
来老屈的铺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群众,也有干部。有个基层干部对老屈说,如果把你的画放到每个官员办公室,可以为国家节省不少办案经费,因为送钱的一看不敢送了,收钱的一看也不敢收了。
有个区领导外出公干,回来路上恰好经过老屈的铺子,就停下来看了一眼:“老屈,画画我是外行,但是如果办画展,我可以支持一把。”
老屈上次办油画展还是5年前,女儿出嫁那天,在自家小院里。谭晓波是在卖画框的地方认识老屈的,那时候老屈还不会画油画,谭晓波看了老屈的画,被吸引住了。
“很难说他的画有多高的艺术造诣,但是他那种完全发自内心的原生态的画法,很难得。”谭晓波经过科班训练,他发现被商业裹挟的绘画界已经难寻这份难得的朴素。
老屈说,他的打虎图其实只完成了90%。“我不以画画为生,太急功近利,怎么可能画好?”他说。
打虎图旁边,摆着几个老屈刚刚钉好的木框——在学修电器之间,老屈曾干过几年的木匠。这些木框是为接下来的打虎系列油画准备的。老屈构思都想好了。第二、三幅:美、澳用飞机和轮船把贪官遣送回来。第四幅:村民人手一根钢筋,在追正逃进崖洞的贪官。
现在,老屈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他的这些油画集中起来办个展览,让全国人民都能看到,“反腐的画最好能被国家单位收藏,如果私人的话会丢失”。
3月31日,采访结束第二天,老屈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短信,他建议文章发表的时候能用这个标题:《普通老百姓助习主席一臂之力:反贪打老虎》。
“这个标题虽然朴素,但我觉得很有震撼力。供您参考。”这位初中毕业的农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