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老家的正月是个情最浓礼最盛的月份。正月十五之后,好多人家都还在忙着迎来送往。耳边还常听到送客时“得罪得罪,包涵包涵”的话语,拖船埠街上总还有些红着脸、迷糊着眼、扭着秧歌步的开心人。老家的风俗:把正月初八之前亲戚间互相拜年请客,叫请年客;把之后家族之间、同行之间、朋友之间、师徒之间等请客,叫请春客。请春客一直可请到正月底。
我们家每年也请春客。请的都是本族的伯伯,还有比父亲年长的“老哥子”(同辈老哥)。
请春客的礼节比较繁琐。每次请客前,父亲总要在先天晚上就派我去一些伯伯家和老哥子家,预先去接一遍,第二天早上又要去速一遍,正式吃饭前再去一个个请到家里来,这叫一接二速三请。后来学了不速之客的成语,才知道“速”也是邀请的意思。
客人到家后并非马上就开始喝酒,先还要在桌摆上瓜子花生糕点副食品等,先喝喝茶,聊聊天,这叫“吃干茶”。一会儿后才将干茶撤了,再上酒菜,这叫“湿茶”。按老家的话说,真的“礼行大”。
老家请客排座位也很讲究。我们房头是个大家族,每次请客必须两桌乃三桌才坐得下。席位原则是:上为尊,左为大。如果两张桌子并排摆在堂屋里,桌子靠座堂上方为上席,座堂对面为朝席,也叫下席。上席又分左右,左边桌子为“大仪首”,右边桌子为“小仪首”。上席四个座位中,最中间的两个座位最尊,两旁则次之,中间两个座位中,左边桌子的座为“首席”。坐席时先以辈分高低排上下席,再以年龄顺序排座次。一条板凳上爷孙辈分可以同坐,但叔侄辈分不能同坐。尽管排座位有明确原则,但任何家请客时总会拉拉扯扯,相互谦让;也有因坐位不妥而心存不悦的。
请客的桌席和吃法也有许多的规矩。那个年代的酒席规格有几种:有十碗席,有七星席,有四盘四碗席,有四盘六碗席等。菜有“吃菜”和“看菜”,如鱼就是看菜,一般是不能吃的,须年年有余(鱼)。桌上摆放的卤菜碟中,腰花猪肝等也只能看,因为一头猪就那么一点点的腰花猪肝,吃了下次请客就没了。直到七十年代,看菜的规矩才慢慢淡化。
摆放菜也有讲究,一般肉放上席,鱼放下席;鱼头要朝上,鱼尾要朝下。拈菜的时候,客人要听从酌酒人的号令和筷子指向,而且要等上席上的人先动筷子后,大家才能动筷子。吃一筷子菜后筷子还要放在桌上。
过去想到那种繁琐就很烦,长大后特别做了老师后,才领悟到一点点的东西。中国之所以称得上礼仪之邦,无字之人之所以文明礼貌,好多都是在繁文缛节中潜移默化。从前不太富裕的平民百姓,除了薄酒淡菜,更多的是“心”。他们就是用许多的细节化作礼节,然后用礼节表现自己的一份心,一份情,一份敬。
回想那时,酒桌谈论的都是我们家族的家史,谈的都是祖宗是如何积善行德,家族是如何的相亲相帮。家族的“源”“情”“敬”就是在那一年一度的请春客中,受得仰重、传承、延续。
那时,手艺人请春客特多特热闹。我们拖船埠裁缝木匠瓦匠等手艺人多,大家无论是否师出同门,但请春客时都要相聚互请。一可以增强感情,二可以交流手艺,三利于今后互相帮助。
记得那时,凯林叔好像天天都被人请,我们大队裁缝多,凯林叔的徒子徒孙多,徒弟家家请春客,他都是必到之人。请他吃饭,除了酒菜尽力丰盛,招待的烟,徒儿们也会尽力换上“新华”“游泳”。老叔虽然已春风满面,兴高采烈,但徒儿们还上一个得罪下一个得罪的鞠躬道歉。木匠瓦匠铁匠篾匠,行行如此。
请春客更是朋友间的必须。那个年代,人们相逢易,相聚也易,但相聚能酣畅淋漓地喝几杯,真的不易。各家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端出几个菜来,朋友间才能在一起抒发那浓浓的情感。那个年代,人们把人世间的慷慨繁华都奢侈在了节日里,都大方在了招待春客中。朋友间请春客,礼的形式要少一些,一般都会豪饮、畅饮,最后成醉饮。那个年代请客没有丝毫的功利,唯有真情。
请客是乡亲们一种最纯洁最朴实的情感表达。记得自己当民办老师时,我们部分老师间也相互请过春客,后来甚至把平日的友谊和感动都积攒在一块,期盼用请春客的形式一起表达。那种友情与真情,一切都在请春客的“不言中”。
请春客,在老家既是一种风俗,更是人们一种内心表达,表达的是浓厚的“情”和崇高的“敬”。而且这种风俗,正是老家最高最朴实的情与敬的细节礼仪演化而成。人们无论贫富,都会以请春客的崇高礼仪,对亲人对恩人对老师对要感谢的人加以表达。所以故乡的正月总是火火热热。
那时人们的房子没有现在豪华,人们的腰包也没有现在富有。但家家请春客时,屋里屋外都闪耀着人间真情的光华,人人心间都怀着一颗情与敬的淳朴。
请春客是浓浓的亲情,绵绵的族情,深深的恩情,切切的友情的密织、缔纶、延绵。那川流不息的人客中,那长酌不尽的酒壶中,流淌连绵的尽是人间的情……
2021年12月25日于湖景湾。
作者简介:黄发振,笔名长子。江陵县人,荆州市作协会员,七七级师范生,当过老师、公务员,现居南方。二零一九年开始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