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银：慈母手中线（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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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块发糕

母亲用碎米蒸发糕
我还未吃完
又伸手去抢
被母亲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妈啊，我饿，一块发糕吃不饱”
母亲吼道：我们都吃不饱
说好一人一块，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少了一口
半夜饿醒，闻到枕边发糕的香味
猛然想起母亲揣在怀里的
那半块发糕
和偷偷抹去的眼泪
那一晚，麻布拐的月亮一会变硬
一会又变软了

信佛
她一生没得过病
不信鬼、不信神
门前的小池塘
是她的郎中
头疼脑热，在水里一泡清火
腰酸背痛，在水中一泡舒筋
有一年
我去五台山游玩
遇上车祸
死的死，伤的伤，我大难不死
伤愈回家告诉老母
她号陶大哭
说是菩萨保佑了我
从此日日吃斋
夜夜拜佛

不如保一个
父亲从公社食堂
取回一盆照得见人影的米汤
捞出半碗米粒递给母亲：
这给老大吃
母亲不解地问：“为什么？”
父亲哽咽，忍了好一会说：
“与其饿死四个孩子
不如保一个人的命。”
说完，父亲抱住头蹲在地下
母亲愤怒地踢翻了父亲
把那半碗米粒
重新扣进盆中

一地鸡毛
村里爆发鸡瘟
妈妈紧张
我们心里打着小九九
家里养了十多只鸡
公鸡报晓
母鸡下蛋
鸡屁股是穷人家的银行
母亲把鸡笼拴在了屋梁上
她以为搁在高处，死神就拿不到命
自己的宝贝鸡
会安然无恙
鸡瘟横行霸道
几天功夫，家里的鸡全死了
母亲在流泪
我们闻到喷喷的肉香

一碗米
门前来了乞丐
嫌贫爱富的狗一阵狂吠
这是一个举着拐杖
步履蹒跚的老太太
一阵风吹来，险些把她推倒
我抓了一把米给她
母亲又把她叫住
从已经见底的米缸里
刮了满满的一碗
家里快要断粮
常年的野菜饭
吃得我们口吐酸水，肚子发涨
穷人的日子
喝口凉水也塞牙
很多年后，只要见到乞丐
我都会照着母亲的样子
用善良修身
以慈悲为怀


魔法

勤俭持家的母亲让我们去卖发糕
行前叮嘱：“每块卖两分钱
每人要卖出一百块
卖不完别想吃饭。”
热闹的程集，我和大姐的叫卖声
被寒风吹得有气无力：“发糕，发糕
又甜又泡
吃了不长疱，吃了快长高。”
无所事事的麻雀，学着我们的样子
从一片叫卖声，飞到另一片叫卖声
从一条街，赶到另一条街
夕阳西下，宿鸟归巢
拍拍圆溜溜的肚子
我把三块发糕递给饥饿的大姐
她迟疑道：“不能吃，母亲会骂的。”
我说：“放心，我把发糕换桃子，桃子换鸡蛋
鸡蛋换米，米卖出钱
中间的差价就是赚到的
大姐啊，我会使魔法
往后有了钱，我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穿新衣，坐花轿

总是母亲来推一把
直到今天，我见到粪蛋蛋
就像见到亲人一样
猪粪、牛粪、鸡粪、马粪都是我的宝
那年我十岁，随全家下放农村
靠母亲一人出工，养家太难
见一车粪可换一个工分
她给我一辆手推车
到离家十里的横沟市拾粪
小伙伴们漫无目的四处乱串
我早有规划
计算好每家的猪放养的时间、地点、路线
仅凭这一招，十有八九都是满载而归
众多孩子里
我最小，拾的粪最多
推着沉重的小车
碾着寒霜和一地月色
满头大汗地踏上归程
荆堤上，夜风中站着熟悉身影
我心头一热，眼眶湿润
那是疲惫的母亲，刚刚从田里赶来
泪水和汗水打湿荒凉的星空
母亲知道我翻不过这道堤
每次支撑不住的紧要关头
总是母亲来推一把
让我一股作气地爬上了坡，迈过了坎

牛头骨的故事
八岁那年，我捡到一个牛头骨
见废品收购站的围墙太低
灵机一动，拖进扔出
反反复复卖了八次
父亲知道后，一阵暴打
事后，我赌气去了桃花山
这一走，了无音讯
母亲掉了魂似地四处寻找
听人说，有几个小孩游泳后一直没看到上岸
疯了一般的母亲找人用抽水机把堰塘抽干
也把自己的泪水抽尽
一个月后，我红光满面地回来了
父亲黑着脸问：你卖牛头骨的钱呢？
我说，全买了小人书
母亲抹着泪问：
这一个月怎么过的
我拍拍书：靠说书我们天天吃饱饭
我的儿哦，妈搂着我的头
眼泪和着鼻涕
哭声带着笑声
多年后，和母亲说起这事
我说：“如果没有牛头骨，就没有小人书
就不会有如今儿子的五部长篇小说《草根》
您说值不值得？”
母亲笑着说：“值得，值得。”

修行
我家门前有条万岁河
一座木桥通两岸
桥上有长长的栏杆
每天清晨
母亲都要拿一条毛巾
把栏杆擦得干干净净
又用铁锨
把凹凸不平桥面铲平
村里人，把她看成
一道暖心的风景
几十年如一日
她把这件事
当成了自己的修行
大字不识的母亲啊
活着活着，把自己活成了佛
活出九十高龄
家和万事兴的福报

母亲的寿棺
去年，母亲八十九寿诞
突然病了，很重
害怕迈不过这道坎
遵照她的吩附，把准备多年的寿棺
拖到了城里
她说，只要看一眼
死了好闭眼
母亲老泪纵横地把棺材抚摸了一遍
好像抚摸自己的身体
好像和跟了一生的人世
作最后诀别
良久，母亲冷冷地说：
“拖走、拖走
快些拖走。”
其实我知道，人老了，越活越害怕死
越活越贪恋生


作者简介：齐家银，湖北江陵人，知名作家、诗人、企业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大众文学学会会员、荆州作协常务副主席、沙市作协名誉主席，《沙市文学》社社长，长江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炎黄文学院副院长，《草根》原著作者，其作品陆续在《长江丛刊》、《北京文学》《齐鲁文学》、磨铁中文网、喜马拉雅连载，现任草根传奇影视文化传播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